Tiger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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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冬】 傻瓜

過去三個月,我都在寫一篇柯王子+盾冬的文。因為它一直拉長,從一篇一發完的小短文膨脹到現在有五萬字了還無法結束,再加上我這一個月一直為右手肌腱炎所苦,所以這裡一直都沒有更新。我想到我在2016年參加芽詹合誌的文一直沒有放出來過,如今也快兩年了,就放出來給大家看看。

裡面跳湖的梗,其實是來自好幾年前棒球板的習俗,常有人許願某某球隊贏球,或某某球員的表現如何,會順便獻上祭品,那陣子就是跳湖,最近則是請大家吃雞排。我覺得挺有趣的,就拿來寫了。

希望大家喜歡。


******


“當他最好的朋友一定很辛苦吧。”站在吧台後的酒保一邊幫史蒂夫準備他剛剛點的酒一邊說。


“你說誰?”史蒂夫問。


酒保抬了抬下巴。史蒂夫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巴基,穿著合身帥氣的新制服,和他們今晚的約會對象在說說笑笑。昨天才認識的這兩位女孩中有一位應該是史蒂夫的女伴,但她對於史蒂夫似乎並不太滿意。怎麼能怪那個女孩呢?史蒂夫比她矮,比她瘦,不會說笑話逗她開心,還因為巴基明天就要出發到歐洲戰場去而鬱鬱寡歡。連史蒂夫自己都不喜歡這樣的約會對象。


女孩們因為巴基一句話發出一串笑聲,巴基咧著嘴,看向史蒂夫,朝他招招手。


史蒂夫點點頭之後轉過身去,面對酒保。“為什麼當他的朋友會很辛苦?”


酒保聳聳肩,“我這裡的客人有一堆小夥子,很多都是成群結隊的來。很少看到像你們這樣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會如此要好。”


“那是因為你看的人不夠多。”


“也對。”


“我們的確截然不同,但我不覺得辛苦。”


“我哥哥曾經是布魯克林最帥的小子,姑娘們排隊等著和他約會。我和他一起長大就像是生活在陰影之下。”身材壯碩,長相平凡的酒保將史蒂夫點的四杯酒推到他面前,“我猜你和巴恩斯不是我們這種情形。”


“完全不是。”史蒂夫用手指夾著四個酒杯的杯緣,看到巴基還在等著他,“能夠當他最好的朋友,我很快樂。”


******


這幾年稍微好一點了,不過大蕭條剛開始的時候,日子可真不好過。整個美國籠罩在愁雲慘霧裡,對未來茫然失措的人們在寒冬中瑟瑟發抖著排隊,就只為了喝到一碗湯。史蒂夫記得當時每個禮拜都會聽到有誰從樓頂跳下來的消息。那些原先開著長長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挽著穿金戴銀的女伴出入宴會的大亨們,隨著一間間銀行倒閉而從雲端墜入人間,掉在人行道上。用紙箱和抹著瀝青搖搖欲墜的破紙棚搭建的胡佛村裡塞滿無家可歸的人,路上到處都是賣蘋果的小孩,他們賺的錢比家裡的男人還多。


史蒂夫的母親是護士,在一家公立醫院工作,所以儘管羅傑斯家的男主人早就不在人世,他母親還是很幸運地保有工作。就算薪資很微薄,也不會淪落到住在胡佛村的下場。但光靠母親的薪水僅能勉強餬口,而史蒂夫的身體狀況則會增加額外的開銷。他決定不待在家中當個溫室裡的小花。他在街頭叫賣過報紙,賣過蘋果和柳橙,賣過口香糖。他去轉角的餐廳幫忙洗盤子,替鄰居的太太跑腿。只要對方不嫌棄他單薄的身體,願意給他機會,他都會全力以赴,賺個幾塊錢。他很希望能為這個家出一點力,但他的身體狀況常常不允許。就好像幾年後他不斷地被每個地方的徵兵中心給踢出來,只因為他的健康堪憂。面對這種情況他承認自己很憤怒又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就是再試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人願意給他機會為止,無論是報攤老闆或是厄斯金博士。


某個天還沒亮飄著微微細雪的早晨,史蒂夫趁著母親還沒下班之前溜出家門。他肩上斜背著一個布袋,壓低帽子,把手插在口袋裡,走在尚無人跡的街頭,往報社前進。報社的派報處已經聚集了好幾個年輕孩子,有的搓著手,有的縮著脖子,等著今天的報紙出爐。史蒂夫在一旁站了一會,才從派報處的主管那裡接下一疊還帶著溫熱以及油墨味的報紙。昨天民主黨的羅斯福贏了選舉,將被民怨淹沒的胡佛從總統寶座上拉下來,有這樣的大新聞,報紙的印量比平常還多,所以有比平常更多的報紙交到史蒂夫細瘦的手上。不過不管新聞大小,一份報紙就是兩分錢,史蒂夫得多賣幾份才有一點點錢可以拿,才能買些麵包和碎肉。他有些吃力地把一部分報紙塞在布袋裡,剩下的拿在手上。他轉身要離開派報處時,發現巴基站在外面探頭探腦的。一看見史蒂夫,立刻向他揮揮手,開心得像是和他約好要一起出去玩似的。


史蒂夫跑向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昨天不是選完了嗎?你今天大概有很多報紙要賣。”巴基看了一眼他的布袋之後,把那一大疊報紙都抽出來。“我來幫忙的。”


史蒂夫想阻止他,不過巴基抱著報紙往後退了兩步。“巴基,我賣得完的。”


其他的報童已經陸續出發了,巴基也跟著往外走。“快點啊,先去搶個好位置!”


史蒂夫看著好朋友的背影。他穿著一套做給像他這樣的十五歲小紳士穿的羊毛西裝,外頭罩著一件黑色大衣,還有一頂一戴上就讓他看起來像個小大人一樣的軟呢帽。他不應該在這裡的。他此刻應該還睡在溫暖柔軟的床舖上,再過一個小時才會起床吃熱騰騰的早餐。巴基和史蒂夫不一樣,他從來不需要為生活擔心,也不像他們一樣要斤斤計較每一分錢,巴恩斯家即使在這種全國蕭條的時刻仍然保有一定的生活水準。他根本不需要在刮著寒風下著雪的清晨到街頭來賣報紙。


都是為了史蒂夫。


“快來啊!”巴基一邊喊一邊開始小跑步起來。史蒂夫嘆了一口氣,跟上他。


等他們到了史蒂夫平常站的街邊,天已經亮起來了。那些相當幸運仍然保有工作的人們,也都從家裡探出頭來。史蒂夫和巴基拿著報紙遞到每一位路過民眾的面前,才剛開始就賣了好幾份。然後,一個比他們倆都還要高大的少年站在他們旁邊也開始朝路過的行人叫賣報紙。


“這裡是我的位置。”史蒂夫不記得見過這個人,他想或許是新來的報童沒搞清楚狀況。


“滾開,你這個小矮子。”那個看起來和史蒂夫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臉不屑地說。


“喂!你占了別人的位置。”巴基說。


少年冷哼一聲。“不然你想怎麼樣?”


巴基把報紙放在地上,然後脫下他的外套和帽子交給史蒂夫。接著他就衝過去,像一頭小公牛一樣撞他。少年被撞得措手不及,沒有站穩就倒在地上。他們扭打成一團,報紙四散,巴基嘴裡叫著“這是史蒂夫的位置!你走開!別搶他的位置!”路人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就快步走開了。史蒂夫倒是趁亂賣了幾份報紙。


最後少年投降了,穿羊毛西裝的小少爺拳頭有多重,他清楚知道了。他爬起來之後把報紙收一收就趕緊跑走了,等到跑了一段安全距離,他才高聲叫囂著一定會討回來。


巴基用手指梳好自己的頭髮,拉了拉歪掉的背心和領帶,然後把外套拿回來穿好,戴上他的軟呢帽。可別把軟呢帽像棒球帽一樣戴得好好的,要有點斜斜的,保持帽沿應有的優雅弧度,像賈利古柏一樣。他可是巴恩斯家的小紳士,時時刻刻要維持完美形象,即使他此刻正站在街頭賣報紙。周圍來來往往的人被他明顯不符報童風格的衣著吸引而多看了他幾眼,他也不介意。他拿起報紙,對史蒂夫笑一笑,然後學起史蒂夫叫賣的樣子。


“胡佛下台了!羅斯福是新任的美國總統!”巴基一邊走來走去一邊揮舞著報紙並大聲喊著。“兩分錢!兩分錢你就可以知道羅斯福要如何拯救美國!”


史蒂夫看著巴基,看到他沐浴在逐漸亮起的陽光中,充滿朝氣又閃閃發亮,身上帶著一種不曾被生活輾壓的單純與天真,努力地推銷報紙,不覺得窘迫,也不認為這樣有損他的身分,而且事後一毛錢也不會拿。只要史蒂夫請他喝一杯汽水就會滿足,如同之前他幫史蒂夫一起賣過的每一份報紙和每一顆蘋果。


史蒂夫心裡充滿一種很難解釋的感覺,盈滿他的胸膛,讓他感受不到撲在臉上的風。他很想知道那是什麼。但現在,他還有好多報紙要賣。


******


“不會吧,巴恩斯家的少爺去賣報紙?”史蒂夫的女伴瞪大眼睛,然後她轉向巴基,“在街頭賣報紙?你?”


“不只是報紙,我還賣過蘋果和糖果,還有汽水跟甜甜圈。”巴基驕傲地點點頭。“我很會叫賣的。只要我一站在那裡,人們都會過來看看這麼帥的我在做什麼。”


“畢竟很少有穿著比整籃蘋果還貴的鞋子賣東西的小販。”史蒂夫說。


“而且我和史蒂夫是最佳搭檔,我們一起站在那裡的時候生意都很好。”


“現在最佳搭檔要拆夥了。”巴基的女伴一臉依依不捨。“只有你一個人要去打仗。”


史蒂夫感到一陣刺痛。他想去的,他想和巴基一樣一起去歐洲踢希特勒的屁股。最佳搭檔怎麼能分開?他試了又試,被拒絕了一次又一次,剛剛在徵兵處那位戴眼鏡講話有口音的博士終於給他一個機會。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在巴基離開布魯克林之前告訴他。告訴他自己很快就會去找他,和他並肩作戰。這次要換史蒂夫把來找碴的混蛋趕跑。


“我很快就會回來。”巴基相當肯定地說,彷彿戰爭的開始和結束是操縱在他的手上一樣,“到時候我們可以在一起,再賣點東西。”


史蒂夫輕笑,“我們年紀太大,當不了報童了。”


“但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巴基一臉認真。或許太認真了點,像是他有什麼想說卻決定不說出來,而史蒂夫光是看著他的眼睛就能解讀一樣。


巴基的女伴打破他們之間那無法言喻的氛圍。“其實我比較驚訝,巴基的脾氣竟然這麼壞,二話不說就衝上去打架。”


他們倆同時笑了出來。巴基指尖夾著香菸,卻一口也沒吸。他把香菸捻熄在桌上的菸灰缸裡,“這是個誤會,我脾氣很好的。”


史蒂夫舉起他的酒杯,向他的好朋友致意,“壞脾氣的是我,他是傻。”


******


這世上永遠不缺惡霸,年齡從五歲到一百歲都有。很不幸的,史蒂夫在成長的過程中碰過好幾個。因為他虛弱的身體,住在貧民窟,還有壞脾氣。史蒂夫並不是滿身刺碰到誰都想打一架的人,這種人在布魯克林裡太多了,他們想裝出最壞的樣子,好讓其他人離遠一點,也或者只是單純的喝太多酒。史蒂夫是那種管不住自己的嘴的人。很多事情,他無力可管,他可以裝作沒看見,聽不到,可是他偏偏不要。即使當時的他只有十三歲,他還是把這樣的個性發揮得淋漓盡致,也因此挨了不少打。巴基從小看到史蒂夫招惹來的麻煩在他身上留下青青紫紫的痕跡,總是忍不住唸他幾句。他這樣一路唸,唸到他們都長大成人了,史蒂夫還是沒有改變。


史蒂夫十三歲那年,碰上人生第一次生命危險,起因源自他的鄰居海瑟。這位頭髮已經花白的老太太當年七十五歲,對史蒂夫和他的同伴這些才剛剛開始在人生歷程中起步的小孩來說,七十五歲老得不可思議。海瑟老太太的視力模糊,臉上掛著大大的眼鏡,耳朵也聽不清楚,拄著拐杖,每天從家裡出發,一路篤篤篤地慢慢走到一條街外的麵包店買麵包,再篤篤篤地走到雜貨店買雜貨,然後是蔬果店,肉攤,最後再篤篤篤地走回她的小公寓。接近傍晚的時候,她會篤篤篤地走到兩條街外的公園裡,到那個美麗的大湖邊拿麵包屑去餵鴿子和魚。海瑟老太太的行程相當固定,周圍的鄰居只要看見她經過就能推算出現在的時間是幾點幾分。


史蒂夫和巴基每天放學的時候會穿過公園回家,他們總能在湖邊見到海瑟。他們有時候會陪她看一會鴿子和魚,有時候只是打個招呼。布魯克林是個很大的地方,放在更大的紐約旁邊。但這仍是個小鄰里,街上的每個人都認識誰是誰。


這天,巴基因為一個不大不小的感冒,逮到機會不去上課在家休息,所以下課回家的路上只有史蒂夫一個人。他不自覺加快腳步,因為想趕緊去看看巴基。之前都是巴基去看生病的史蒂夫,這次換史蒂夫成了探病的人,他才知道沒生病的人也不好過,他們的擔憂帶來的折磨不下於病痛。巴基很不舒服嗎?史蒂夫知道,因為每次他病得沒辦法去上課的時候都很不舒服。他想快點去看看他,然後在他頭上擺一條小毛巾。


他經過那個湖的時候,不意外地又看見海瑟的身影,但今天她不是一個人。兩個高壯的小孩擋在痀僂著身子的海瑟面前,一邊笑一邊對她指指點點。史蒂夫認出那兩個人是誰,那是喬的兒子班恩和他的小跟班。他們和史蒂夫是熟人了,正確地說,他們的拳頭和史蒂夫是熟人。班恩手上拿著海瑟的眼鏡,看著海瑟伸出手往前摸的樣子捧腹大笑。海瑟看起來很困窘又焦急,她用顫抖的手指指著他們,要他們快點把眼鏡還來,但班恩置之不理。


史蒂夫有兩個選擇。他可以裝作沒有看見,快步離開,坐到巴基的病床旁,和他一起吃點心。也可以挺身而出,然後挨個幾拳。史蒂夫大約只考慮了兩秒鐘,就轉彎向湖邊走去。他這樣不理性甚至可以說是愚蠢的行為模式,會一直持續到他一百歲的時候。他左顧右盼,在一旁的樹叢下撿到一根樹枝。他現在可以想像自己是個騎士,要為落難的淑女拔刀相救。只不過這個騎士僅僅十三歲,而淑女已經七十五歲了。


他走過去大喊著,“嘿!快把眼鏡還給海瑟!”


班恩一看到他就露出那史蒂夫熟悉的笑容,他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也會很常看見這樣的笑容出現在那些惡霸臉上,那笑容完美混合了驚訝、不屑與輕蔑。班恩和他的小跟班裝出很害怕的樣子,“哇,我好害怕喔!”然後他們又笑成一團,說了一些自以為很酷的髒話侮辱史蒂夫。


史蒂夫看著他們,感到一股難以抑制的厭惡。他們都是小孩子,為什麼有的小孩像巴基那樣善良有禮,有的小孩像他們一樣粗鄙又邪惡。別說他手上那根樹枝細細長長的,絕對打不過他們。對方有兩個人,他只有一個,總不能讓海瑟老太太舉起拐杖和他們打架。


“班恩,你平常欺負其他小孩已經很過分了,連老太太都欺負。”史蒂夫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的母親難道沒有教導你不可以這樣做嗎?”


班恩的笑臉先是凝固,然後被不敢置信取代。“你剛剛說我什麼?你說我媽什麼?”


沒有誰喜歡在吵架的時候被提到母親,特別是義大利人。而班恩就是一個義大利人。


“你就......你就把海瑟的眼鏡還給她吧。”


班恩看了一下手上的眼鏡,再看看飽受驚嚇的海瑟和史蒂夫。他就像一頭發怒的惡犬,齜牙裂嘴地用腳跟刨著泥土準備衝過來把史蒂夫毆打一頓。但他想起了什麼,改變主意,把眼鏡扔在地上之後用力踩了幾下,“你完蛋了!羅傑斯!我要去告訴我爸!說你說我媽的壞話!”班恩吼完這幾句之後就帶著他的小跟班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海瑟看著他,滿臉擔憂,“喔孩子,我很感謝你,但你不該惹到喬的孩子。”


大家都知道喬是誰,那個從西西里島來的人,出門總是前呼後擁,人們會親吻他的戒指。街上的人都聽說他有一些不能讓人知道生意,還另外開了好幾家餐廳,大家說那些餐廳有些特殊的菜單,會賣些不能公開喝的飲料。那可是個喝酒會被逮捕的年代,那表示,賣酒有很高的利潤,只是你得冒著被抓進監獄的危險,還得有門路將酒從海上運來,另外要有幾個帶著槍的人為你工作。有些小孩會幫他跑腿,賺得比史蒂夫賣口香糖賺的還要更多。史蒂夫曾經有機會幫喬打工,但他不信任他,他的母親也不答應。


在將來,史蒂夫會惹上比喬更危險的人物。不過現在他只有十三歲,惹上黑手黨老大的兒子已經夠糟糕的了。他陪著海瑟走回家之後再繞去巴基家。巴基已經退燒了,雙頰還是紅通通的,配上他又大又亮的眼睛,看起來就像娃娃一樣。他們一起聽廣播的球賽,史蒂夫還留下來吃了晚飯。史蒂夫什麼都沒說。


過了幾天喬的人把史蒂夫帶走的時候,他自己倒是不感到驚訝。但被那些人推著後背走進喬的餐廳時,他的手心還是冒著冷汗。現在還不到晚餐開門營業的時間,餐廳裡只有喬和他的手下。喬穿著全套白色的西裝,手上戴著四、五個戒指。他坐在一張桌子後,面前擺了一大盤義大利麵,上面有好多顆肉丸子,看起來相當可口。他的桌上擺著一個玻璃瓶子,裡頭有可疑的褐色液體。喬盯著他,似乎有點不敢相信他的屬下抓來的是眼前這個人。“你就是那個史蒂夫羅傑斯?”


“對。”史蒂夫說。


“你幾歲了?十歲?”


史蒂夫明白是他薄如門板的身體造成的誤會,但他還是挺起胸膛,“我十三歲了!”


喬看著他,再轉頭看看站在一邊的屬下。“我兒子回家哭天搶地說他母親被人侮辱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個六尺高的大漢。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小不點啊。”


喬和他的手下都笑了,他們那嘲諷的笑就和班恩的一樣討厭。“我沒有侮辱他的母親,我相信他媽媽也不會贊成他的行為。”


“我兒子做了什麼?”


“欺負一個老太太,搶走她的眼鏡。”史蒂夫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老太太已經七十五歲了,連腰都直不起來了。一個男子漢不該做這樣的事。”


“七十五歲的老太太。”喬重複了一次。


“難道你希望大家說,喬的兒子只會欺負老太太嗎?”史蒂夫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他繼續說,“你的兒子在學校欺負其他同學,捉弄老師,連路邊的小貓小狗都不放過。現在竟然連老太太也要推一把。我的母親都會告訴我,這是不對的行為。我認為班恩的母親也該這麼做。”


喬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陰沉而可怖。史蒂夫心想,他就要死了,和那些傳聞中和喬作對的人一樣,被扔到海裡去。他想到自己的母親一定會很傷心的,還有巴基,他還沒有跟他說再見,也沒有謝謝他一直以來都願意當他的好朋友,和他一起玩,在他生病的時候照顧他。他被丟進海裡的時候一定會想媽媽和巴基的。


“把那個臭小子給我帶來。”喬跟屬下這樣說。他的反應讓史蒂夫摸不著頭緒。


他們沒有等很久,班恩就被拎來了。他看著史蒂夫一臉得意,但看到自己老爸的臉馬上就笑不出來。


“七十五歲的老太太?”喬拍了班恩的腦袋一下,“你想給我丟臉嗎?”


“爸爸,不是這樣的!”班恩大聲辯駁,接著他們父子用義大利話吵架,中間還夾雜著非常多拍腦袋和豐富的手勢。史蒂夫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無意間闖進來的外人一樣。


然後餐廳外一陣喧鬧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門被打開,兩個男子拖著一個小孩進來。那個小孩手上拿著一根球棒,用力掙扎著。是巴基,史蒂夫正想跑過去的時候,巴基被扔了過來。男子指著巴基,“這小子在門口,說要我們放了史蒂夫,否則他就要揍我們。”


每個人都看著巴基,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包括史蒂夫。史蒂夫以為自己是衝動而且做事不計後果的那個,沒想到巴基比他更傻,就像是拿著一把小刀衝進獅子籠一般的事情他也做得出來。史蒂夫蹲在巴基旁邊,想確認他有沒有受傷。幸好除了髮型亂了點,他一切安好。


巴基看起來相當倔強而且生氣,不過他些微顫抖的聲音出賣了他。“你、你們不可以傷害史蒂夫!我會打你的!”


喬突然大笑出聲,“你一個小鬼,帶著一根球棒,就來威脅我們?等等,”喬瞇起眼睛看了看,“你是巴恩斯家的男孩子?巴恩斯是怎麼教孩子的?把孩子教得這麼笨。”


喬的屬下也笑了出來,他們被巴基的有勇無謀逗樂了。史蒂夫多希望巴基沒有跑這裡來,要被扔到海裡去的話有他一個人就好了,他為什麼要來呢?巴基拍拍史蒂夫的手臂之後爬起來,“至少我爸爸教我不能欺負弱小,比你們好多了。海瑟看見你們把史蒂夫帶走,特地跑去我家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你們不僅欺負老太太,還那麼多人欺負一個小孩!”


喬笑得更大聲了,彷彿巴基剛剛說了一個笑話。班恩尷尬地站在一旁,不太確定情況是否對自己有利。喬笑得臉都紅了,“好了好了,你們兩個,一個我用一根手指就能推倒,另一個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沒想到都還挺有種的。”他看向自己的兒子,突然又朝他的腦袋拍了一下,咕噥了幾句義大利話。“你們快點滾出去吧,我沒時間跟小鬼胡鬧。”


在史蒂夫發表更多長篇大論之前他們倆就被踢出來了,臨走以前還能聽到喬用義大利話罵班恩的聲音。


******


“哇,那個喬?那個黑手黨老大?”巴基的女伴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巴基,“你就這樣拿著一根球棒闖進去黑手黨的地盤?”


“我真不知道你當時在想什麼。”史蒂夫笑著搖搖頭。


“我當時只有十四歲,好嗎?我有權利魯莽。”巴基強調。


史蒂夫看著巴基,“我覺得現在的你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現在的我會找人幫忙,擬定救人的計畫。不,我想我還是會拿根球棒衝進去吧,我不能讓他們傷害史蒂夫。”巴基本來在笑,說著說著突然嚴肅了起來,“他不會說好聽的話,更不懂得什麼叫求饒,我很怕他又說什麼激怒他們。那些人可是黑手黨。”


往事沖淡了即將到來的離別所引起的傷感,卻帶來更多的情緒堆積在史蒂夫的胸口,“和我比起來你也差不多吧。你可是威脅了一屋子的黑手黨,那種危險的事情也做得出來,傻瓜。”


巴基輕聲一笑,“我是啊。即使知道很危險,我還是要去做,就像上戰場一樣。”


“不過那個喬,幾年前死了吧?”史蒂夫的女伴說,“被對手幹掉了?”


“好像是。”史蒂夫記得在報紙上看過喬死於槍戰的報導,而海瑟過世之後,他們那條街上就再也看不見她篤篤篤地走來走去。班恩後來怎麼樣,他不記得了。不過如果他還在,應該也和成千上萬的紐約青年一樣,準備要上戰場了吧。


“別說這些了。我英勇的巴恩斯先生,願意和我跳一支舞嗎?”巴基的女伴沒等他回答就把他拉起來,兩人手牽手走進舞池。巴基還回頭看了史蒂夫一眼,史蒂夫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之後史蒂夫就和他的女伴獨自坐在位子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對方似乎也不想和史蒂夫跳舞。有個同樣穿軍服的男子過來和她說話,沒講幾句就讓女孩離開座位了。史蒂夫無所謂,他早就習慣當壁花,看著每個人成雙成對,在舞池裡旋轉,擁抱,和其他人撞在一起。


此刻他只看著巴基。他的小少爺如今已經是英俊挺拔的大男孩了,他精神奕奕,靈活地隨著音樂起舞,不知為何,讓人感覺到美國有這樣的青年,未來是有希望的。戰場上一切都很難說,一顆子彈可能就改變一切。史蒂夫自己不怕上戰場,巴基能夠去,他也感到很驕傲。但其實他也很害怕接到高階將領的親筆簽名信件,寥寥數語就傳達讀信者兒子兄弟好友的死訊。他對於自己在戰場上會有什麼遭遇不感到害怕,但他害怕幸運之神不眷顧巴基。


巴基的眼神一直會在每一個轉身時看向史蒂夫。他每看過來一次,史蒂夫就給他一個微笑。巴基的眼睛那麼明亮,迷人,周圍的人像是為了陪襯他而存在。他是最閃亮的那顆星,永遠都掛在史蒂夫可以看見的那個地方,為他指引方向。


將近午夜時,巴基要史蒂夫和他一起送女孩回去。至於史蒂夫的女伴,則是早就不見人影。今天晚上的酒吧和餐廳處處瀰漫著一股讓人不安的躁動。人人都在笑,卻像是用刻意的笑容掩飾軍艦明日就要載著數千名年輕人前往戰場的事實一樣。人人都很緊張,急切地想在出發的前一晚找個伴。至少在漫漫航行時,還有今晚的纏綿繾綣可以回味。


所以巴基說要送女孩回家的時候史蒂夫有些驚訝。儘管他們和女孩相識只有兩天,但他以為巴基今晚會想要窩在一個柔軟芳香的懷抱裡。結果他沒有。他要史蒂夫陪他去教堂。


教堂今晚徹夜開放,讓出發前的士兵和家屬們可以尋求和酒與溫柔鄉不一樣的慰藉。巴基平常並不熱衷於上教堂,大多是被爸媽拖去的,而且在神父佈道時打瞌睡。此刻他跪在搖曳的燭光中,低著頭,雙手交握,默念著他的祈禱。和剛才在酒吧裡那個光彩奪目的帥氣大兵不一樣,現在的他安靜,虔誠,教堂裡昏黃的燈光讓他的臉變得柔和,他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年輕。很像他十八歲時的模樣。


自從母親過世之後,史蒂夫就很少上教堂。但現在想想,或許他不該如此。上帝收回了曾經給予史蒂夫的所有,親人、健康,卻把巴基留給他。如今巴基就要一頭衝進一場用火與子彈組合而成的炙熱風暴中,史蒂夫雖然支持甚至是羨慕他,但他仍然為他的安危擔憂。他全心全意地祈禱,雙手緊握得都痛了,希望上帝照顧巴基,令他閃過一切會傷害他的東西,希望天上的天使們照看他。巴基是他僅有的了,而巴基是那樣好的人,值得上天的憐憫。


從教堂出來之後,街道上一片寂靜無聲,巴基像是會冷似的拉了拉自己的衣服領子。他伸手幫史蒂夫敞開的外套扣上鈕扣,“你剛剛跟上帝說什麼?我看你好像很認真的樣子。”巴基問。


“我向祂祈求你的平安。”史蒂夫說。


巴基的一邊嘴角翹了起來,“這麼巧啊?我也向祂祈求你的平安。希望我不在的時候祂能幫我看著你,別做什麼傻事。我可不想在那個地方拼命的時候,你卻因為偽造文書被扔到監獄裡去。”


史蒂夫欲言又止,最後他決定不要告訴巴基有關厄斯金博士的事情。


巴基把手插在口袋裡,朝教堂看了一眼之後說,“陪我去公園走走。”


“我以為你今天晚上會想要和女孩子一起度過。”史蒂夫說。


“不。”巴基轉過去,史蒂夫看不見他的表情,“這是我在布魯克林的最後一晚,我比較想要和你一起度過。”


“什麼最後一晚?打敗希特勒之後你還會回來的,你在布魯克林還有好幾個晚上要度過。”史蒂夫反駁他。


巴基輕笑。“別這麼緊張嘛,我還以為迷信的人是我。”


******


史蒂夫在很久以後,漂流在新世紀的陌生海洋上時,儘管一切都那麼不可思議,他也很快就能適應,那是因為他早就被布魯克林時光訓練得見怪不怪。布魯克林到處都有奇怪的人,奇怪的規矩,就連傳聞都很奇怪。有一次街頭謠傳吸血鬼隨著歐洲來的貨輪從紐約上岸,現在就住在布魯克林裡,晚回家的風流小子都成了新鮮的大餐;還有一年大家聽說拿教堂神父種下的玫瑰花去求愛一定會成功,於是教堂的花圃一夜之間光禿一片。史蒂夫十七歲,巴基十八歲那一年,街頭上又有了一個新的怪異流言來取代舊的,而這次巴基也參與其中。


那天早上,史蒂夫昏昏沉沉地醒來時,巴基已經不在他的身邊。巴基照顧了他一整晚,還有之前的兩晚,因為史蒂夫前幾天不小心淋了雨又沒有及時喝碗熱湯。他的母親已經不在,沒有人一看見他全身濕透回家就立刻為他準備乾毛巾,也不會有人為他細心熬煮一碗蔬菜濃湯,搓暖他冰涼的雙手。他燒得很嚴重,連學校也沒辦法去,工廠的打工也只能請假。巴基抱著一袋食物跑來,駕輕就熟地開始忙東忙西。關於照顧史蒂夫,巴基累積了豐富的經驗,知道毛巾要多久打溼一次,枕頭要怎麼擺史蒂夫躺起來才最舒服,哪道菜能激起他的食慾。這兩天他都是千叮萬囑之後才去上課,下課之後就馬上回來。屋外下了一個禮拜的雨,史蒂夫在反覆的昏睡和清醒中,只要睜開眼,總能看見巴基憂慮又溫柔的臉。今早他醒來,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巴基也不見了。


史蒂夫在床上坐了一會才起身,拖著仍然無力的腳步到浴室去洗臉刷牙,換下穿了幾天的睡衣。當他想為自己熱點燕麥粥來吃時,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結果他還沒來得及去開門,住在他家樓下的雷就闖了進來。


“怎麼你還在慢吞吞吃東西?”雷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像是跑了整個布魯克林一圈。“巴基要去跳湖了,快點來啊!”


史蒂夫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連外套都顧不得穿就和雷一起往外跑。巴基這個傻瓜,史蒂夫在心裡大聲嘆氣。今年最流行的傳言荒誕不經到了新的境界,但卻不少人相信。某個排隊領食物的男人在湖邊大喊,希望找到工作,而且不想再喝豆子湯,結果因為酒喝得太多腳一滑摔進湖裡。他大難不死,從湖裡狼狽爬起,溼答答又臭烘烘地回家,隔天接到親戚的信,要他去幫幾個月的忙。他把這件事情當作一件趣事在酒吧裡說,隔天又有個絕望的人到湖邊大喊希望道奇隊能中止連敗,然後捏著鼻子跳進去。第二天,道奇隊贏了。於是新的謠言在街上傳開了,這湖裡除了悠閒滑水的野鴨,還多了一堆噗通噗通往下跳的人,有些人還因為溺水差點丟了小命。


那個湖相當大,湖邊的樹伸長了枝葉,一到秋天樹葉變色,便為這裡添上繽紛的色彩。水面隨微風波動,野鴨和水鳥悠游其中。沿著湖畔散步讓人感到平靜,史蒂夫和巴基常會到這裡來野餐和寫生畫畫。史蒂夫喜愛這個湖,但他不相信這個湖有什麼強大的魔力,對這樣的傳言嗤之以鼻,巴基也只是當趣聞來看。沒想到這次巴基竟然排隊加入跳水大隊的行列。


史蒂夫的腳步沒辦法邁得像雷一樣快,他虛弱的肺正在吃力地運作著。他拉著雷的手臂,“他有說為什麼要這麼做嗎?他不相信這個的!”


“如果連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雷搖搖頭,“湖裡很髒的,魚和鴨子都在湖裡大便。”


他們趕到公園的時候,遠遠的就能聽見從湖的方向傳來有人在歡呼的聲音。他們跑過去,推開圍觀的一群人,看到巴基就站在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他的鞋子和襪子都脫下來了放在一旁,和他的毛呢鴨舌帽擺在一起。他解開了幾個襯衫鈕扣,捲起袖子和褲管,彷彿他以為跳進湖裡之後,只有手臂和小腿會泡到水一樣。圍著他的一群人正在起鬨,拍手鼓譟著要巴基跳下去。


“巴基!”史蒂夫拼命擠開過度興奮的人群,“你在做什麼?快下來!”


巴基聽到他的聲音之後轉了過來,露出大大的笑容,“史蒂夫!你怎麼出來了!”


“你快點下來!”


有個人推了史蒂夫一下,“喂!別掃興啊!”


“那水很髒別跳了!”雷把手圈在嘴巴前,“鴨子會在裡面大便!”


“跳!跳!跳!跳!”圍觀群眾大聲大喊著。


“巴基!”史蒂夫想衝過去把他拖下來,但旁邊的人攔著他。


巴基大笑著,那個笑容就和天空那雨過天晴的陽光一樣燦爛耀眼。他像個準備進場的體操選手一樣舉起了手,周遭響起了掌聲。巴基朝著那個美麗的湖大喊,“讓史蒂夫的身體好起來!”


史蒂夫一臉錯愕,然後巴基稍微半蹲一下之後就跳進湖裡。


圍在一旁的群眾相當高興,很多人根本沒聽見巴基的願望,只想看到有人跳下去。史蒂夫衝向湖邊。如果是別人來跳,史蒂夫或許也會覺得有趣。但這是巴基。他跳進湖裡撞到頭怎麼辦?被鴨子咬了怎麼辦?喝到有鴨子大便的髒水怎麼辦?史蒂夫毫無根據地想。幸好巴基終於從那碧綠的水裡冒出頭來。他還在笑,好像這是個好玩的遊戲。


巴基爬上岸之後,像個小狗一樣甩了甩自己的頭,把水質堪憂的湖水甩在旁人身上。他看到史蒂夫,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好了,你以後不會再病得那麼重了。”


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慢慢升起,像一大團棉花一樣塞滿他的胸膛。那種感覺同樣也出現在當初巴基陪他去賣報紙,或者拿著球棒闖進黑手黨老大的餐廳,還有這些年來許許多多數不清的時刻。他想罵他幹傻事,也想擁抱他。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值得這樣好的一個人,為他跳進那深不見底的湖,為他做一切的一切。


可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而巴基滴著水,拎著他的鞋襪和帽子,“我們回家吧。”


******


“你竟然為了這樣的理由去跳湖,我嚇了一跳。”當他們回憶著年少輕狂的時光,不知不覺來到了當初那個湖畔。深夜的公園和湖邊安靜而神秘,沒有來來往往的人群,水鳥和松鼠也都睡了,只有夜風和朦朧的月光陪著他們,幾顆星星點綴天空。


“其實,當時我很害怕。”巴基的臉隱藏在黑夜裡,他看著月亮在湖裡的倒影。“我那時候看著你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燒得像火爐一樣,我好害怕,怕你撐不下去。怕你覺得活著太辛苦了,想你媽媽了,就跟著去了。”


“你知道我不會輕易放棄的。”史蒂夫靠近巴基,看到他放在身側的手,手指在月光下蒼白而細長。


“你當然不會輕易放棄,你是隻獅子,從來就不放棄。”巴基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彷彿在為自己多愁善感的想像而感到尷尬。“或許我看到你那個樣子太多次了,所以才會總是提心吊膽的。


史蒂夫握著他的手。過去他沒有這麼做過,一股熟悉卻無法解釋的衝動驅使他伸出手去。他不覺得彆扭或是突兀,更不是犯罪。牽著巴基的手感覺相當自然而且溫暖,而巴基也沒有甩開他。“我很抱歉讓你這麼擔心。”


巴基終於轉過身來看他,“如果我說我不怕去打仗那就是騙人的。訓練營的情況很糟糕,我們連件合身的軍服都沒有,還有人被自己的子彈打中,去了歐洲恐怕會更慘。可是,我更害怕單獨留在這裡的你。史蒂夫,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別做傻事,別太衝動,好好活下去,等我回來。你可以答應我嗎?”


明明要上戰場的人是巴基,卻是巴基在擔心史蒂夫的生死,他擔心不已的表情讓史蒂夫心痛。不知道這些年來巴基要經歷多少這樣坐立不安的時刻。史蒂夫不知道該不該答應他,該不該讓他知道,傻事他已經做了。巴基的眉頭皺起來,雙眼深沉而憂心,他握緊史蒂夫的手,像是強迫他做出承諾。史蒂夫點點頭。


“好。”巴基深呼吸,把剛剛那些不安害怕的情緒都掃出去。“對了,你今天都沒有跳舞。”


“我的女伴跑了。”


“那不公平,她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我想在我離開之前,得讓你學會跳舞。”巴基露出那種通常只會用在和女士們調情時笑容,挑逗而迷人。他拉起史蒂夫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腰間,“來吧,今晚我是你的女伴。”


史蒂夫笑了出來,“好高大的女伴。”


巴基的左手扶上他的肩,剛剛他們緊握的手舉起。“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


史蒂夫很多年後回想起這一晚,他都會不斷想到巴基說的這句話。那句話是如此的真實而正確,精準地預言了未來。史蒂夫再也找不到比巴基更好的朋友,不曾有過更好的舞伴,更沒有碰見過比他更好的愛人。


但在這時候,他們只是在巴基輕聲哼唱著的曲調裡,在灑落的月光和飛舞的微風中,慢慢地舞著。他有些緊張地帶著巴基開始移動。如果他高一點,就可以和巴基貼著臉了。但巴基不介意,他的下巴靠在史蒂夫的額頭旁,哼著一首史蒂夫未曾聽過的情歌。他們對未來一無所知,也不在乎。


******


七十年後,史蒂夫終於又再度回到這個湖邊,只是一切都不再一樣。他認識的每個人都不在了,當初和他在月光下起舞的人,也在他眼前墜入萬丈深淵。他能聽見遠方傳來永不停止的車聲,也看得見使這個城市的人失去星星的燈光。什麼都改變了,史蒂夫自己也不是當初那個人了,只有這個湖仍然在這裡,對世事變遷毫不在意。


巴基當初的願望後來以一種超乎想像的方式實現了。史蒂夫現在高大,強壯,非常健康。如果巴基現在出現在這裡,如果史蒂夫有機會再和他跳一支舞,他可以完完全全擁抱他,和他臉貼著臉,胸膛貼著胸膛。事實上,在經歷過那麼久又那麼多之後,史蒂夫反反覆覆地回想他們那些年來一起做過的傻事,那些無法言喻的感覺與渴望,在現在這個進步而開放的時代裡,他也可以大方勇敢地說出來了。他可以說他愛他,不只是兄弟,不只是朋友,而是一種過去他們以為只會出現在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他一直都愛著他,未曾變過。


但現在似乎已經沒有那個機會了。巴基在阿靈頓公墓裡的那一小塊地底下甚至只有一套他的軍服,其餘什麼都沒有。巴基不只把他們倆的傻氣都帶走,他也把史蒂夫的一切都帶走了。


史蒂夫想,他也要當一回傻瓜。他脫下鞋子和襪子,跳上一顆大石頭,像個即將進場的體操選手一樣舉起了手。


“讓我再見巴基一面,我有話想要告訴他。”他低聲說。遊戲規則是朝著湖大喊,所以他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


接著他跳進湖裡。


冰冷的湖水包圍著他,但那和當初將他冰凍的海洋相比,仍然算是溫暖的。別睜開眼睛,他告訴自己,這湖水很髒的。他從水裡冒出來之前,有點希望能看見巴基一臉焦急地站在湖邊,等著教訓他的魯莽,或是大笑著拍他的肩,告訴他說現在他們都一樣傻了。但當他睜開眼睛,除了湖邊的樹隨風搖曳,什麼都沒有。


史蒂夫爬上岸,坐在石頭上,雙眼刺痛,搞不清楚是出於水質或是心碎。他愛這座湖,但他不相信這座湖能讓人起死回生,倒轉時空。他是真的失去巴基了。


直到他後來在那條一片狼藉的街道上,摘下那個有著一隻金屬手臂的殺手的面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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