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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鵝與大白鯊 2

真抱歉這次更新拖了這麼久。這是給 @白羊女王michelle 的點梗文,算是過渡時期的一章。裡面提到用棉花糖餵鱷魚,是真的有船公司這樣安排的,為什麼是棉花糖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還是要呼籲一下大家,不要亂餵野生動物喔!還有那個用微波爐做的馬克杯蛋糕,也是可以成功的!我就做過,只是很醜,但確實是蛋糕的!

另外這一章有個主題曲,叫That's All,就是故事裡面比賽的時候Chris唱的那首歌。這首歌最早是在1957年由Nat King Cole唱的,後來有過許多歌手都翻唱過,Frank Sinatra也有喔。不過我最喜歡的是2003年Michael Bublé翻唱的版本,十分優美又浪漫,歌太美了,希望可以拉抬一下文的氣氛,大家看文的時候也可以一起聽喔。因為用蝦米轉貼的方式一直不成功,請大家戳戳→這裡


這是一篇RPS文,AU文,如果有不喜歡的小夥伴要趕快撤離喔!




******

自從Sebastian住進來之後,Chris就很少到Anthony的咖啡館吃早餐了。每次Chris運動回來,就會在餐桌上發現兩片烤得略焦的吐司,和碟子裡的煎培根炒蛋擺在一起,咖啡則在壺裡煮著,香味在屋裡飄散。盤子下還會壓著一張字條,跟Chris說早安,再附上一個笑臉。Sebastian自己則是一早就不見人影,溜出去玩,反正那本來就是他到這裡的目的,順便看看有沒有工作機會。他很快在一家飯店應徵上宴會廳的服務人員,上班的時候得穿上襯衫和西裝褲,一件小背心和蝴蝶結,端著又大又重的盤子。沒有班的時候,他就帶著相機在新城到處走,回來之後再借Chris的電腦寫部落格上傳照片。


Sebastian像是電池廣告裡的兔子一樣,永遠活力十足精力充沛。他除了出去玩,工作,還會在Chris的花園裡辛勤勞動,修剪草皮,拔除雜草,撿石頭,將土翻鬆。他在花園裡每次都能搞得髒兮兮又滿頭大汗,但他似乎不覺得辛苦。Sebastian和Chris討論他想要在花園裡種什麼花,想有什麼樣的顏色,Chris其實沒什麼意見,但他喜歡看到Sebastian認真思考的樣子,嚴肅得彷彿他正在規劃明年度的政府總預算。


Sebastian的存在沒有帶給Chris什麼不便,相反的,Chris喜歡有他在身邊繞來繞去的時刻。有時候他會覺得奇怪,為什麼自己對於一個陌生人入侵他的生活,可以這麼容易就接受。他們晚上會縮在沙發椅上看著Sebastian第一天來時小心包好的筆記本,那是他的旅行筆記,裡面全是他的隨手紀錄,感想,照片,票根和門票之類的東西。這個皮革封面的筆記本已經被滿滿的回憶塞滿了,Sebastian把它和已經拍滿的相機記憶卡用快遞寄回家,就像他之前做的一樣。Sebastian會跟Chris說他在旅途上出過的狀況,看過的風景。跟二十幾個人一起擠在一個房間裡,洗澡洗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沒了熱水,而當時溫度只有兩度;和馬住在一起,成了跳蚤的大餐,還得忍受馬糞味;在農場裡被羊踢到,被豬撞倒,和其他的工人一起吹著晚風烤肉喝酒;在森林裡露營,和旅伴擠在營火旁發抖著講鬼故事;搭便車遇到看起來像是會拿電鋸把人分屍的卡車司機,一路緊張了兩個小時,結果人家還請他喝咖啡;他見過光芒萬丈的日出和火燒一樣的夕陽,高聳入雲的大山和深不見底的溪谷,沐浴在下雨一樣的落葉裡,前一晚萬里無雲第二天起來發現世界已被白雪覆蓋。他交了好多朋友,他們在他的文章裡,他的照片裡,他和他們分道揚鑣時擁抱和約定有緣再會;他和一個女孩有過短暫的夏日戀情,直到他們往不同的方向繼續前進。他和John Kent喝個爛醉之後在海邊裸奔,和一群人一起跳進碧綠的湖水裡。他是如此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這個世界就是他的遊樂場,他可以在裡面盡情倘佯。


Chris看著Sebastian比手畫腳地描述那些倒楣的有趣的難忘的經歷,毫不掩飾地羨慕他,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到,就連他自己的寫作工程都遇到瓶頸。他把原先寫好的東西都刪了,再寫,再刪。他就像個太過活潑的男孩子一樣無法坐在一個地方太久。他在前廊寫作,在房間,在客廳,在餐桌上;他抱著筆電到Anthony的咖啡館坐一下午喝咖啡喝到飽,只寫出三行字;他覺得餐廳的菜單寫得比他的文章好,酒吧的酒保比他有才華。他其實不用急,因為沒有財務上的壓力,他的保守投資有穩定收益,紐約公寓的房租也很有幫助。但他還是很怕,到最後他真的什麼都寫不出來,那會讓他做出來的決定就像是一時興起的傻瓜在異想天開。


某個早上,Chris運動回來之後,收到一份雜誌。他一身汗,站在前廊,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他在目錄上找到自己的名字。這是他搬到新城之後第一份雜誌社文章投稿,結果成功被刊登了,這為他重新注滿信心。過去他在紐約時便時常投稿,投到報社、雜誌社,有些是短篇小說,有些是對經濟狀況的評論。有些被刊登出來,有些沒有。但大致上,他都獲得很不錯的評價,"我們希望能繼續收到你的作品。"一個雜誌社雖然退了他的稿子但附上這樣的回函。Chris不是一時腦子被球砸到就做出要把一切壓在當小說家這樣大的賭注上,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得到的,這些日子他就在可以做得到和做不到的兩端拉鋸著。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和那些烏煙瘴氣的金錢遊戲保持一些距離,和一棟可愛的小房子。


或許還需要些適度的刺激,但他不確定這個刺激是什麼。


******


Sebastian明天休假,他們窩在習慣的角落,看吵吵鬧鬧的脫口秀節目,一對男女當眾大打出手,觀眾在鼓譟,挑起一切的主持人在一旁冷眼旁觀。


"我這輩子最可怕的經歷是什麼?讓我想想。"Chris盤著腿坐在沙發上,抓了抓下巴,Sesastian正用他的綠色大眼睛盯著他,希望他繼續說下去。"我進公司的第二年,有一次胖手指了,客戶要買6口CAC期貨,我按成60口。"


"天啊。"


"我馬上就發現了,報告我的直屬主管,我們很快做了修正,幸好股市沒有太大變動,最後公司損失幾千塊美元而已。"


"你沒有被開除啊?"


"沒有,菜鳥胖手指很難免,重點是不要再犯,我再也沒犯過。"Chris輕笑一聲,"當時我快嚇死了,從頭皮抖到腳底。你知道有些人是第二天才發現錯誤,那個損失才可怕。幾百萬美金都有。"


"把人秤斤秤兩賣都不夠賠。"


"那你呢?你這輩子最可怕的經歷是什麼?"


"我有一次住進一間看起來很破舊很冷清的汽車旅館。不管往前還是往後都要再開個幾小時才會有其他住宿的地方,所以我就硬著頭皮住了。本來我以為最慘的狀況就是床上有奇怪的痕跡跟跳蚤而已。"Sebastian的臉靠近Chris,瞇起眼睛,講話的聲音近乎耳語,"晚上我睡到一半,覺得腳底涼涼的,我沒想太多。後來有個東西颼地一下劃過我的腳底,我還以為是蟑螂,所以把腳縮起來在被子下。"


"我不想再聽了。"


Sebastian靠得更近了,"我繼續睡,結果睡到一半,"Sebastian伸手去撓Chris的腳底板,Chris被嚇了一大跳。"有人撓我的腳底!我很確定!那是手指!"


"你已經把腳藏在被子下了耶!"


"我知道啊!我馬上跳起來,把所有的東西都塞進背包裡,連滾帶爬逃出來,寧可睡在櫃台我也不要再回去!"


"我的媽呀!"他們兩個一邊起雞皮疙瘩一邊笑了起來。


"說到鬧鬼,"Sebastian拍了Chris一下,"你知道新城也有個很有名鬧鬼的地方吧?"


"不知道!"


"明天我休假,我們一起去好了!"


"不要擅自決定別人的行程啊。"


"反正你也不用上班,而且你看起來很需要出去玩放鬆一下。"


Chris搖搖頭,"就算出去玩我也不想去鬼屋探險。"


"那裡不是鬼屋。這樣好了,我們來打個賭,你等我一下。"Sebastian起身進了廚房,Chris跟了上去。Sebastian把櫥櫃和冰箱的門拉開,翻翻找找,拿出一堆東西擺在桌上。他望著一桌子的材料說,"假如我可以在五分鐘之內做出一個蛋糕,明天你就要和我一起出去玩。"


Chris不屑地哈了一聲,"五分鐘做出一個蛋糕?那不可能。"


"要不要賭啊?只要我做得出來,明天我要去哪裡你都要跟著我。"


"賭就賭。"Chris看著手錶,"現在就開始吧大廚師。"


Sebastian在一個大碗裡打了一個蛋,倒了油進去,然後拿了一根叉子開始攪拌著,之後又拿著量杯挖了兩杯麵粉倒進一個大碗裡,再加了點Chris不知道是什麼的白色粉末。他看起來很有自信,Chris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做得到了。他看著Sebastian又把牛奶、砂糖和一堆材料扔進碗裡,然後拿著打蛋器開始把那些材料攪拌均勻。


"已經快三分鐘了。"Chris提醒他。


"嗯哼。"Sebastian一邊微笑一邊把棉花糖和巧克力脆片扔進碗裡,再加點燕麥餅乾碎屑,然後從櫃子裡拿出兩個馬克杯,把已經打好的麵糊分別倒進去,再把馬克杯放進微波爐裡。"等著吃蛋糕吧。"Sebastian說。


一分半鐘之後,微波爐叮的一聲停止運作了,Sebastian把杯子從裡頭拿出來,擺在Chris面前,還從冰箱裡挖出一罐沙士放在一旁。"吃月亮派就是要配沙士。"


時間剛剛好,Chris看著眼前的馬克杯,裡頭巧克力色的東西確實像個蛋糕。"這是作弊!"他提出抗議。


Sebastian聳聳肩,"我說五分鐘之內做出蛋糕來,可沒說一定要用烤箱烤的啊。"他把另一個杯子也丟進微波爐裡,關上門調了時間。馬克杯在微波爐裡轉著圈子,在黃色的光線中冒出熱氣。


"去哪裡學的啊?"


"馬克杯蛋糕現在很流行啊,我的上一個沙發主教我的。"


Chris嘗了一口。好吧,這不是什麼名餐廳供應的甜點,而且有點硬,但確實是蛋糕沒錯。Sebastian拿著他的蛋糕坐到Chris的身邊,"說話要算話喔。"


Sebastian吃著馬克杯蛋糕,一個滿意的笑容在他的臉上綻放,Chris能想像他沾上蛋糕,嘴角彎彎的唇,這時候大概嘗起來也會是甜甜的。Sebastian注意到他的視線,歪著頭看他,Chris挖了很大一匙蛋糕塞進嘴裡掩飾他被抓到小辮子的尷尬。和Sebastian一起出去玩,似乎也不是個太差的決定。


******


第二天Chris就後悔為什麼要打這個賭了。他們倆穿著及膝的短褲和T-shirt,腳上踏著涼鞋,身上套著救身衣,和一群興致勃勃的遊客站在碼頭邊聽導遊簡單講解划獨木舟的划槳方式和姿勢。他們出發前,Sebastian就拿了家裡的保溫箱,半路還停下來買了啤酒和三明治,Chris還以為他們是要去野餐的,結果一路開到沼澤區。Chris看著四周,他們身處在樹林裡,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射了下來,落在他們的頭頂,除了人們興奮地笑著聊天,昆蟲的鳴叫聲,還有不時插進來的鳥叫聲,吹向他們的風是濕潤的。導遊講解完畢之後,大家散開走向各自的獨木舟。


"你確定我們真的要去沼澤划船嗎?"Chris拉著Sebastian的手臂,後者提著保溫箱雀躍著要奔向獨木舟,"沼澤裡面可能會有鱷魚。"


"不是可能有,是本來就有。"Sebastian反抓著Chris,把他拉向他們的小船,"剛剛導遊不是發了棉花糖讓我們可以餵鱷魚的嗎?"


"我覺得我們不該亂餵野生動物吃東西,特別是一張口就能咬掉你的腦袋的那種。"Chris還在做最後的掙扎,"我們可能會翻船掉進水裡,有蛇從頭上掉下來,或者被蚊子咬,我們甚至沒有噴防蚊噴霧!"


"Chris,你該不會是怕了吧?"Sebastian停下來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真的很害怕,我們可以跟那些老先生老太太一起坐渡輪遊河。"


碼頭的另一端停著一艘小型的渡輪,一群老人們正互相攙扶著登船,他們的導遊拿著大聲公正在講和鱷魚有關的無聊笑話,逗得他們發笑。


"可惡。"Chris暗罵一聲。Sebastian提著保溫箱和裝著三明治的袋子,拉著Chris的手走向獨木舟。Chris能感覺到他的手心,細瘦,有一些因為這一年來到處流浪打工而長出的繭,但是既柔軟又有力。他們小心翼翼地踏上獨木舟,因為搖晃而發出緊張的大笑。Sebastian坐在前座,Chris坐在後頭看著他期待的背影,保溫箱和午餐擺在他們的中間。他們拿起槳,把獨木舟推離開碼頭邊,把槳伸進水裡胡亂划著。隊伍裡的其他獨木舟大概也都是新手駕駛,還沒出發就在岸邊撞成一團,導遊不疾不徐地將大家分開。一開始Chris和Sebastian手忙腳亂地沒有協調好,小船像是猶豫不決該往何處去般左搖右晃,歪歪斜斜地順著河水前進,他們旁邊的另一艘小船則是滑向河道的另一邊,船上的年輕人發出愉快的尖叫。但大家很快就抓住節奏,一左一右地划,導遊的獨木舟在前面領頭,他們跟在後面,就像鴨媽媽帶著一群吱吱喳喳地小鴨一樣。


他們這個小隊的遊客都是第一次參加沼澤划船的旅程,一路上大家都像小學生出遊一樣地開心,對於看到的一切發出驚嘆。Chris搬到這裡好幾個月了,聞名遐邇的幽靈沼澤離他住的地方開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到,但他從沒想過要來看一看。這個州地勢低,到處都有沼澤和濕地,樹林和河道在這個州的地表上縱橫交錯。順著河道前進,河水因為他們的隊伍而被劃開,波紋從他們一旁流過,兩邊長滿高大的柏樹,西班牙苔蘚從樹上垂下,隨著鹹濕的風吹晃動。


"Chris快看!"Sebastian大叫,Chris順著他指的方向,發現岸邊的草叢裡趴著一條鱷魚。其他的遊客也發現了,大家紛紛拿起手機拍照,Sebastian也把槳放在腿上拿起相機對著鱷魚。獨木舟因為少了另一邊的動力而開始歪斜,"兩邊都要划啊!Chris!我們的船歪了!"Sebastian一邊拍照一邊指揮Chris的划船技巧。


"不想船歪了就不要突然不划啊!"儘管嘴上抱怨,Chris仍然很認真地一下划右邊一下划左邊,讓Sebastian拍個夠。


他們越往河道的深處前進,眼前的風景越令人著迷。濃密的樹葉在他們的頭頂聚攏遮蔽了陽光,聳立在岸邊和河裡的樹木,詭異地向上伸展,有些枯木倒在一旁,粗短的樹枝像是釘爪一樣從鋪滿浮萍的水面冒出,大片大片的西班牙苔蘚從他們的頭上掃過,三色鷺站在水中的木頭上像在沉思著人生的道理。這裡離市區不遠,卻有一股與世隔絕的神秘。他們不時在岸邊發現廢棄的房屋,和這個充滿靈異傳說的地方有著相襯的不安氣息。金黃色的陽光點點飄在輕輕搖晃的河水上,有隻蜻蜓從他們的眼前飛過,蜥蜴在樹幹上快速爬動。Sebastian一路上幾乎沒停過拍照,Chris已經放棄抱怨,一個人划著船帶他們前進,雖然累但他喜歡這種感覺。


"我說鬧鬼的地方就是這裡。你知道這個地方被詛咒了嗎?"Sebastian轉過頭來跟Chris說,"大概一百年前有個女巫詛咒了這個地方,過沒幾年一個颶風把這裡的三個村落都吹毀了,一夕消失,像煙一樣。聽說河裡都是屍體。"


"這麼恐怖。"Chris看著岸邊無人居住的小屋,還有不時出現的十字架,用木頭製成的十字架歪斜地插在河岸,他們剛剛還經過一個雜草叢生的墓園。


"對啊,如果晚上來,還能看到幽靈呢。"Sebastian壓低聲音想製造懸疑的效果,"那個全美最恐怖鬧鬼地的節目來拍過,拍以前還請了巫師來做一些儀式。"


"結果拍到幽靈了嗎?"


"拍到浣熊。"


他們,應該說是Chris,一路奮力划著,Sebastian對看到的每樣東西都抱著高度的興趣,相機快門沒停止過。無論是黏在樹幹上的大蜘蛛,牆上有奇怪符號的小屋,還是一排排有著人形的枯樹。鱷魚和他們保持距離地游過,遊客們把棉花糖丟到鱷魚的面前,在牠們張開大嘴像貪吃的孩子一樣把棉花糖一口吞下的時候驚呼著拍照攝影。他們還看到用後腳立著的浣熊站在樹下,Chris拿著船上的魚叉插著棉花糖遞到浣熊的面前,當浣熊把棉花糖拔起來的時候,小隊的遊客都笑了。


"Chris,水好涼啊!"Sebastian把手伸進河裡,隨著水波擺動。Chris也停下划槳的手,讓獨木舟順著流水緩緩前進。他只把手指伸進水裡,感覺冰涼的水包圍著他,流過他的指縫。Sebastian看著他,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當他們划到河邊的一個休息站時,大家都有些累了,但精神仍然高昂。Sebastian把保溫箱裡的啤酒拿出來分給每個人,還有人帶了起司點心和大家分享。他們坐在岸邊,喝著啤酒,讓風吹撫他們的臉和頭髮,河邊的水草沙沙搖晃著,導遊表演了如何餵鱷魚吃雞肉而不被咬掉手的技術給他們看。一切都很安詳寧靜,Sebastian還在拍照,拍河水,拍樹林,拍天空,拍Chris。Chris突然很感謝他拖著自己來到這裡,他不記得上次自己這麼放鬆是什麼時候了,即使現在他已經沒有華爾街極度高壓的工作,今天之前的自己仍然像一張拉緊的弓弦,再用點力就怕會斷裂。因為說穿了,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成功,害怕自己再回去。Chris請其他遊客幫他們兩個拍了張照片,Chris把手放在Sebastian的肩上,Sebastian笑著舉起啤酒。


等他們回到碼頭時已經下午了,小隊的遊客和導遊一起拍了照片,大家看起來都意猶未盡。Chris和Sebastian沿著林中的小路往停車場的方向慢慢散步過去,一路上拿著相機看剛剛拍的照片。他們的手臂痠痛,身上被水濺溼,臉和脖子都被曬得紅紅的,腿上有好幾個被蚊蟲叮咬的包,但愉快的心情能抵銷疲累。路邊的樹和花草彷彿感染他們愉悅的氣息,隨著午後的風輕快地搖擺。


"所以,要回家了吧?"Chris把保溫箱放進後車廂時說。


"還沒咧,我餓死了!"Sebastian摀著肚子,"划船划那麼久三明治根本不夠啊。"


"你哪有划,根本都是我在划的。"


"那更不能讓你餓著了。"


他們開向港口邊的一家海鮮餐廳,一隻巨大的螃蟹模型高掛在天花板上俯視著人們,Chris他們排了老半天的隊才等到一張桌子。女侍發給他們免洗圍兜穿在胸前,把牛皮紙鋪在桌上,再給他們兩隻木槌。等沒多久,餐點就上桌了。Chris平時算是注重飲食,之前在紐約就算沒辦法按時吃飯,也會注意熱量的攝取,找時間運動健身,才能保持自己在泳池邊脫掉上衣就能吸引一堆目光的身材。但現在,好像不那麼要緊了。他們吃著烤牡蠣和生蠔,炸蝦和兩袋螃蟹就這樣攤在桌上。Sebastian拿著小木槌敲螃蟹的時候特別用力,好像螃蟹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


"這樣很舒壓的。"Sebastian一邊咧開嘴笑一邊像個兇殘的木槌殺人狂一樣對著可憐的螃蟹不停搥打。


餐廳裡人聲鼎沸,木槌敲打的聲音此起彼落,Chris也加入行列。他們越敲越起勁,蟹肉噴在圍兜上。Chris得從螃蟹肉裡把敲爛的殼挑出來再撒上調味粉,那很麻煩,但他卻為了桌上這杯盤狼藉的髒亂景象而笑了。過去他在紐約出入的都是高檔餐廳,如果不穿西裝打領帶,高傲的帶位人員會把你擋在門外,菜單上的價錢是今天他們餐點的好幾倍。Chris曾經很著迷於進出那些餐廳,用錢堆出來的昂貴食材、精心烹飪和擺放如藝術品般的菜餚,來自異國唸不出名字的紅酒,華麗的擺飾,悉心打扮的餐廳工作人員和客人們,讓他能真正品嘗到成功的滋味。他和他的同事們會為了誰能進的了那家以難訂位聞名的餐廳互相吹噓,他的女伴會因為他帶她們進了哪家米其林餐廳而雙眼閃閃發光。而現在,Sebastian的雙眼也閃耀著光芒,但那是因為眼前這簡單煮過的美味螃蟹。他吸吮自己的手指,雙脣紅潤得像擦了唇膏。他們穿著髒兮兮的圍兜,油膩的手沾上螃蟹和沾醬,大口喝著啤酒吃著蟹肉,感覺自己好像把一輩子的膽固醇都吃完了一樣。但Chris很開心,他不記得自己有哪餐飯吃得那麼開心過。


"我再吃就要撐死了。"他們出來後站在Jaguar旁,拉緊自己的上衣,比誰吃撐的肚子比較大。


"但現在還很早嘛。"Sebastian拉開車門坐上車,"我還不想回家啊。"


"老天。"Chris嘆了一口氣,但他並不是不願意。事實上,他很希望今天可以這樣一直延續下去。陪著Sebastian東奔西跑,做些平常他不做的事。那感覺出乎意料的好。Sebastian的嘴角又如貓咪一樣地上揚。


"今天我要去哪裡你就得跟我去哪裡。"Sebastian愉快地用手指敲敲玻璃,"願賭服輸,房東先生。"


他們回到社區附近的酒吧。今晚酒吧裡都是人,但事實上,酒吧沒有哪一晚是空著的。電視上播放運動新聞,地上有花生殼和木屑,昏暗的燈光下有人在打撞球,有人在射飛鏢,人手一瓶啤酒。


"我不能再喝了,等一下還要開車。"Chris向酒保要了一杯汽水和薯片,Sebastian點了一杯啤酒,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有些啤酒泡沫沾在Sebastian的上唇,Chris看著他伸出舌頭將泡沫舔掉,那畫面令他喉嚨發乾。


酒保已經認識Chris,因為為了打入當地的社交圈,他常自己或是和Anthony一起來。"來參加比賽的啊?"酒保問。


"什麼比賽?"


"要要要!我們要參加!"Sebastian跳出來回話。


"參加什麼?"Chris才剛說完,酒吧裡便響一陣尖銳的噪音,那是從前方的舞台音響發出來的,酒吧老闆拿著麥克風站在舞台上。"大家晚安!真高興看到這麼多人都在!歡迎大家今天來參加我們的卡拉OK大賽!"現場觀眾爆出掌聲和歡呼,Sebastian在一旁用力吹口哨。


"我不會唱歌!"Chris一臉驚慌。他不常有開口唱歌的機會,就連在浴室裡他也是安安靜靜地洗澡,更別說要當著這麼多觀眾的面唱歌了。


"別緊張,又不是參加美國偶像!反正好玩嘛!"Sebastian拉著Chris去報名。他們翻著歌單,選要比賽的歌曲。現場氣氛熱鬧,第一個參賽者胸有成竹地跑上台去,接受大家的掌聲。沒多久,伴奏的音樂就出來了,參賽者拿起麥克風,架式十足,歌聲也不賴,大概已經在家裡練了很久。Chris看著Sebastian認真研究歌單,他的手心冒著汗,看了一下出口和逃生門,想著等一下要藉機逃跑。Sebastian拉著他的衣袖,"快選一首啊,就當發洩一下,你不覺得你過得太……"Sebastian想了想,手在空中轉圈,"太緊繃了嗎?你需要放鬆一點。"


Chris才沒辦法放鬆下來,他可是要當著酒吧裡滿滿的人面前唱歌!


他本來不打算喝酒的,再喝下去就要酒後駕駛了。不過他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他另外叫了一杯啤酒,然後看著Sebastian蹦蹦跳跳地衝上舞台。他點了Frank Sinatra的 Come Fly With Me,一首年紀大概有他兩倍大的歌曲。


Come fly with me, let's fly, let's fly away

If you could use some exotic booze

There's a bar in far Bombay

Come fly with me, let's fly, let's fly away


這是一首旅行和冒險的歌。Sebastian站在舞台上,在聚光燈下的他看起來落落大方,露出跟Sinatra一樣大大的笑容,要是再給他個帽子斜戴著就會更完美了。他根本不用看卡拉OK機的字幕,拿著麥克風,隨著音樂擺動身體,很投入地唱著。Chris發現,Sebastian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十分投入,無論是擠牛奶,拔花園裡的雜草,敲螃蟹,或者是唱歌。不管做什麼事,用全力以赴的態度去感受和進行。用力玩,用力工作,用力活著。過去的Chris會認為這樣的熱情是一種放縱,在華爾街的時候,放縱代表沉迷,沉迷代表容易把手上的籌碼全部梭哈,然後跌得粉身碎骨。但在Sebastian的身上,熱情僅代表著他對生命的喜愛,他喜歡活著,所以燃燒他的熱情來讓自己發光。而今天,陪著Sebastian晃了一天,Chris覺得自己也被那炙熱的火焰照亮了。


Once I get you up there

I'll be holding you so near

You may hear

Angels cheer, 'cause we're together


Sebastian唱完之後在滿場的掌聲中退場,他跑到Chris的身邊。"怎麼樣,唱得還可以嗎?"他的表情充滿期待,像是等Chris表揚他。


"你會拿冠軍的。"Chris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亂他本來就很奔放的頭髮。


他們對這樣親密的舉動毫不自知,放在桌上的手臂輕貼在一起。"那你呢,你要唱什麼?"Sebastian問,靠得離Chris更近。"如果你真的找不到會唱的,就唱Bieber的歌吧,你一定有聽過,baby baby baby whoo~"


"我寧可吃掉自己的手指。"


Chris實在毫無頭緒。不過他翻著歌單,看到一個熟悉的歌名。他知道這首歌,因為他在自己爸媽的結婚影片裡聽到過,那是他們的婚禮歌曲,他後來還特地去找來聽過。


"That's All,很棒的歌。"Sebastian說。


"Frank Sinatra也唱過。"Chris對他微笑,不知為何心裡漾起溫暖的感覺。Chris有些緊張地站上舞台,幾十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大家叫喚著,Sebastian在吧檯為他歡呼。Chris深呼吸,反正要丟臉丟個三分鐘就好了,剛剛那個五音不全的不也唱得挺開心的。


卡拉OK機開始準備跑字幕,但沒有音樂出來。老闆將機器開開關關,又敲又打,最後只得放棄。"帶子好像有問題,要不要換一首啊?"酒吧老闆問。


換一首他就不會唱了。Chris打算棄權,現場觀眾發出失望的嘆息。"不用棄權,我可以幫她伴奏!"Sebastian跳上舞台。


"你要怎麼伴奏?"


他指著舞台邊那架大鋼琴,"你就照著字幕唱,我會跟著你的。"


Chris沒想到他會彈鋼琴,Sebastian就像一個他無法解開的謎團,Chris永遠也沒辦法猜到他還能帶給他多少驚喜。酒吧老闆拍拍Chris的肩膀,"那就開始吧!"


字幕重新跑出來,Sebastian在他的身旁,一連串清亮的音符做他的後衛。Chris捏捏自己的臉,鼓起勇氣開口唱。


I can only give you love that lasts forever,

And a promise to be near each time you call.

And the only heart I own

For you and you alone

That's all,

That's all...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一開始還有點分岔,跑了兩個音,第三句沒有對在點上,但大家還是為他鼓掌。Sebastian優美的琴聲帶領著他,Chris的歌聲開始穩了下來,就像他們找到默契之後就可以把獨木舟向前划一樣。


I can only give you country walks in springtime

And a hand to hold when leaves begin to fall;

And a love whose burning light

Will warm the winter's night

That's all,

That's all.


Chris想起第一次看到爸媽結婚影片的感覺。他們在影片裡好快樂,那股愉悅與愛透過螢幕感染了每個看影片的觀眾。他的爸爸在看到媽媽穿著婚紗,由外公牽著走向他時,他忍不住擦了眼淚;媽媽的伴娘們在影片裡笑著恐嚇新郎,要是他敢欺負她們的姐妹那就等著被揍吧,伴郎則在一旁瘋狂吐槽爸爸有多愛媽媽;他們親吻,在舞池裡旋轉,在這首歌裡擁抱。


There are those I am sure who have told you

They would give you the world for a toy

All I have are these arms to enfold you

And a love even time can't destroy


他們之間並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結婚近四十多年也會吵架,但他們生養了四個孩子,至今仍然相愛。Chris沒想過自己能找到一個一起手牽手度過每個春夏秋冬的人,過去交往過的人沒讓他有過這樣的感覺。他也沒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會嚮往這樣的關係與生活。Sebastian專注彈琴的身影不停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有些不合時宜。


If you're wondering what I'm asking in return, dear,

You'll be glad to know that my demands are small.

Say it's me that you'll adore,

For now and evermore

That's all,

That's all.


Sebastian以一連串輕巧的音符結束這首歌。Chris轉頭望著他,看見他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舞,他專注的側臉在燈光下變得柔和而可愛。他抬起頭對上Chris的眼神,沒有對他像平常一樣大笑,而是一個默默的,讓Chris感到胸口像被什麼人緊緊抓住的微笑,灰綠色的眼睛裡有點點燈光組合成的星星,像在呼喚著他,像是一根羽毛輕輕劃過他的臉。


觀眾的歡呼和掌聲將他們從這樣的時刻中拉回現實,Chris有些不好意思,Sebastian站到他身邊接受大家的讚美,他們的手碰在一起。Chris慶幸自己臉上仍留著鬍子,能掩飾不由自主的臉紅。


比賽繼續進行,Chris和Sebastian坐在一張圓桌旁。桌子很小,四周又很擁擠,他們要面向舞台,只能緊挨著坐在一起。Chris能感覺到Sebastian傳來的熱度,像一團小火球一樣。他們的大腿和手臂不時靠在一塊,只要一轉頭,對方的臉就近在咫尺。Sebastian似乎從一整天高亢的情緒裡冷靜下來,他們靜靜地聽歌,鼓掌,被吵雜的各種聲響包圍,卻感覺只有他們在一起的這一小塊空間是安靜的。


"......那個業務員一直跟我講那個對沖基金多好多好,"一個聽起來醉醺醺的聲音傳進Chris的耳裡,他沒辦法不聽,"我說我要考慮,畢竟這玩意風險很高吧?"


"當然要好好考慮,Gary,你握在手上的可是好幾百億美金的退休基金,雖然不比加州公務員退休基金有上千億的,也是大家退休的保障,別亂搞了。"另一個與其對話的聲音聽起來就清醒多了。


"你也知道這幾年經濟不好,好幾季退休基金都是虧損的,我有點擔心,一直想辦法要怎麼補回來。"


Chris來到新城之後一直沒有明說自己在華爾街的工作,只是模模糊糊地提了個金融業。他想和過去切割,但拿警察退休基金來投資像對沖基金這樣的商品實在有點太過火了。


他轉了過去,找到那兩個人,他們西裝筆挺,只是拉鬆了領帶。"我強烈建議不要操作退休基金去投資對沖基金。"


"為什麼?"比較沒那麼醉的男人問。他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西裝和皮鞋都不是便宜貨,但不張揚。


"對沖基金重短線投機及利用各種衍生性金融商品獲利,那風險太高了。"Chris一開口就閉不上嘴,"退休基金的操作應該要保守一點,因為退休基金追求的應該是長期穩定的報酬才對。"


"看來我們有個懂投資的人在這裡,Gary。"男人對另一個人說,然後對Chris禮貌微笑,"我見過你,住在附近,開Jaguar的。剛剛唱得不錯,你的朋友彈得也很好。"Tom對著Sebastian舉起啤酒點點頭,Sebastian也回敬他。


"謝了,我才剛搬來幾個月。"


男人對Chris伸出手,"我是Tom,這是Gary。你是金融業相關的?"


Chris和Tom及Gary握了握手,"我是Chris,這是Sebastian。"他沉默了一會,發現Tom很有耐心地等他說下去,"我以前是做這行的,投資銀行的業務交易員。"


"一天到晚打電話給我要我投資什麼衍生性金融商品的傢伙就是像你這種的。"頭髮已經花白的Gary有些不滿地嘖了一聲。"我要他解釋給我聽,他也講得模模糊糊的。


"那些東西非常複雜又不透明,相信我,連業務員自己也搞不懂那些是什麼東西,只有銀行裡最厲害的計量專家才知道。不要投資那種高槓桿操作的商品,特別是你手上的是退休基金的時候。"


"我也贊成退休基金的投資要保守一點。"Tom和Gary笑了笑,"Gary是我們這州警察退休基金的管理人,我是州長助理。Chris,為什麼一個華爾街金童要跑到新城來,是度假嗎?"


"我搬來這裡了。"Chris兩手一攤,"我要在這裡定居,寫寫文章什麼的。"


"我猜你應該有個很好的理由要丟下華爾街的生活千里迢迢地跑來這裡吧?"


Chris發現他很難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他真正跑到這裡的動機。他良心不安,看不下去,逃走了,大概是這個樣子,但又沒那麼簡單。"這有點複雜。"


"希望不是惹了什麼麻煩。"Tom喝了一口手上的酒,兩眼直盯著Chris。


"絕對沒有。"


"那麼新城歡迎你。"Tom再度和Chris及Sebastian握了握手,"我們新城是沒有紐約大,但是個快樂的小城市,你一定會在這裡住得很開心的。"


比賽結束,Chris和Sebastian都沒有獲勝,但他們得到啤酒招待卷和居民們友善的拍肩作為參加獎。他們決定把車留在酒吧外,慢慢散步回去,他們都喝得太多,在路上遇到警察的話就得用牢裡蹲和吊銷駕照做為今天的結尾。在月光的陪伴之下,Chris和Sebastian漫步在夜色裡,路上的車越來越少,四周沒有什麼聲音,只有遠方傳來貓頭鷹的鳴叫和他們緩慢的腳步聲。只有他們兩個的感覺真的很不錯,但Sebastian似乎比之前沉默一點。


"我不曉得你會彈鋼琴。"Chris率先打破這令人沉醉的寂靜。


"我媽媽是鋼琴老師,我學了點,彈得不是很好。"他的手在空中做出彈鋼琴的姿勢,手指就像黑暗中的浪潮一樣起伏。


"才怪,你彈得很棒。"酒精令Chris的腳步和腦子都輕飄飄的,"關於你的事,有好多我都不知道。"


"你也是啊,"Sebastian輕笑,"雖然不包括你上一個工作的事。"


"你怎麼知道的?"


"第一天晚上我就上網google你了,找到一些你寫過的文章,還有雜誌的訪問,說你是什麼華爾街的明日之星這類的。"Sebastian向他拋出一個狡詰的笑容,"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不是住進連續殺人魔的家嘛,John也說你有聯絡過他問關於我的事。"


原來這小子不像他看起來的那麼毫無戒心。Chris用手背摩了摩臉上的鬍子,"我也google你了,看到你的部落格。我想我們算扯平了。"


"很公平。"Sebastian停頓了一下,"我能問你為什麼要離開嗎?"


Chris認真想了想,他發現要在Sebastian面前承認自己的恐懼沒有那麼難,他對他有種莫名生出的信任感,想對他坦白。"我覺得我可能曾經......害別人自殺。我接到一個投資失利的客戶電話,他說他的錢都賠光了,他要去死,我只跟他說我很抱歉。"Chris望向漆黑的遠方,望進那可怕的回憶裡,"其實我當時一點都不感到抱歉,投資有賺有賠,這很正常,任何人要玩投資之前都應該要謹慎考慮,多做功課多觀察,而不是業務員叫你買什麼你就照單全收。"


"但身為一個業務交易員,你們就希望客戶照單全收你們的建議,這樣你們才有錢賺啊。"


"是啊,我想那就是一種推卸責任的想法,安慰自己不要那麼內疚,不要想因為自己的建議而害多少人一無所有。"Chris能感覺到Sebastian在注視著自己,但他不想看著他說,"其實我們有責任的,這些客戶相信我們的專業,我們應該要對他們負責。在那種環境待久了,每天只有錢錢錢,會讓人失去一些感覺的。"


"但你沒有,不然你不會在這裡。"


"他不是我的客戶,我的客戶至少對我的服務都挺滿意的,我的投資建議都能有不錯的效益。有一天我看到有個老人因為退休金賠光所以在家裡自殺的新聞,我......我覺得是打電話給我的那個人,但我不確定。"Chris突然停下腳步,睜大雙眼看著Sebastian,彷彿他能將他從夢魘中拯救出來,"我以前從不想那些把錢全賠光的人會有什麼下場。我擔心今年的業績有沒有達到標準,擔心獎金高不高,擔心我的訂製西服穿起來好不好看。別人或許覺得我在華爾街工作領高薪好厲害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個多麼空洞的人,除了自己我什麼都不關心,你知道嗎?"


"我看過你的文章。"Sebastian一臉真誠,把手搭在Chris的肩上,"你有感覺,會擔心和反省,你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糟。"


"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Chris乾笑兩聲,"總而言之我受夠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變成一個徹底無情的人,就像我周遭的那些人一樣。我想......我想寫文章,寫小說,以前只是當作興趣,當作一種抒發的方法,但現在我想要寫出一本小說,我想要做點不一樣的事情。"


"但我覺得你有些矛盾。"Sebastian不帶情緒地指出,他更像是在陳述一個現象而不是質疑Chris,"你每天都在很認真看報紙財經版和財經新聞,那些豪華昂貴的家具,那輛車,就好像你想換個生活方式,但又捨不得舊的;想有個新的開始,又給自己留個可以回去的退路一樣。"


原來他有注意到。 "因為我怕失敗,你認為我不夠義無反顧嗎?"


"我認為只要你有努力過,這樣就夠了,無論成功還是失敗。"Sebastian用力握了握Chris的手臂,"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寫作這種事不能強求,越急越寫不出來的,要讓故事自然而然地出現。"


Chris突然覺得自己放鬆了許多,就像灌飽了氣即將爆炸的氣球消了點風,Sebastian把身體貼在他的手臂上,那個重量令他感到安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船下了錨。"說得好像你也會寫作一樣。"


Sebastian大笑兩聲,勾著Chris的手臂往家的方向前進,"你也看過我的部落格文章啊,我的文筆一般般。但我想這就像是,如果你在床上越想著要弄到天搖地動結果就會越令人洩氣一樣的原理嘛。"


"寫作的問題我承認,但我可沒有床上這個問題。"


"是嗎?"


你可以試試看。Chris的腦子自動長出這句話,就像個突然冒出土壤的小豆苗一樣。太不適當了,對方是個他剛認識不久的男子,男的。他把那句話還有隨之而來的念頭和畫面重新埋回土裡,"至少我以前的女朋友用過的都說好。"


"給你按個讚!"


他們終於回到家,Chris想趕快進屋去洗個澡睡覺。今天一整天很開心,但他真的累了。不過Sebastian在經過草坪的時候停了下來,仰頭望著夜空。"Chris你看,好多星星。"


天空的確佈滿星星,就像鑲滿鑽石的黑絲絨一樣在他們的頭頂伸展開來。Sebastian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然後躺下來。"Chris!快跟我躺在一起,我們看一下星星再進去。"


Chris很累,但他的身體不受意志的控制。他走過去躺在Sebastian的身邊,再度感覺到對方身上傳來的熱度,他的小指就在Sebastian的小指旁,草從指間穿出,他只要稍微動一下手指就能碰觸到對方,所以他動也不敢動。Sebastian前兩天才修剪過草皮,微濕的草地躺起來很舒服,又有點刺刺的。星空很美,過去在紐約,當Chris走在街道上的時候,不是神色匆匆地趕往哪個地方,就是低頭看手機,根本沒有心思管頭頂的那片風景。但以紐約的光害嚴重,大概也看不到什麼。


"你能認得出小熊星座在哪裡嗎?"Sebastian問。


"認不出來。"Chris伸出手朝天空畫了畫,把幾個星星連起來。"我這裡倒是找到可以連成一個馬桶形狀的。"


"那就是馬桶座囉。"


Chris噗哧一聲,"很難笑。"


Sebastian把手枕在腦袋下頭,調整出一個舒服的姿勢。"以前在紐約根本看不到星星的,我出來之後,在農場,在黃石公園,在森林裡看過好多次超級棒的星空。我告訴自己旅遊的目標一定要看得到星星,因為連星星這樣只要抬頭就能擁有的美麗都沒有的地方,沒有讓我想去的動力。"


"你有想過要在外面流浪多久嗎?有給自己訂一個期限嗎?"


"我沒有給自己設限,如果有一天我來到一個讓我有家的感覺的地方,我就會停下來;如果我碰到一個我離不開的人,我就會停下來。也或許哪天想家想得哭了,我就回家了。"


"我就不敢這麼隨興,我一定會想東想西的,最後就回家了。"


"我也會怕啊,我在外面流浪越來越久,我的經歷將來能寫到履歷表上嗎?老闆會想要用我這樣的人嗎?要是我一輩子都不想回去怎麼辦?我的存款和退休金在哪裡?有時候我想著想著也會害怕。"Sebastian的表情嚴肅了點,但他很快回復樂觀的樣子,"但就像那個床上的原理一樣嘛,越想理出個頭緒越是做不到,不如順其自然吧,我相信命運對我自有安排,當那個時刻來臨我只需要接受就好了。我的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後悔。"


"那樣還挺輕鬆的,就交給命運吧。"Chris望著無止盡的夜空,靜靜地在那裡,就能使人像是螻蟻一樣渺小。


"你們是醉得爬不起來還是玩裝死遊戲啊?"Anthony的聲音突然闖進這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刻,他抱著一袋雜貨站在圍籬外,"還是你們打算露營啊?"


"Anthony快來跟我們一起躺下看星星!"Sebastian熱情邀請。


"我看這片星星看一輩子了。不,謝了。"Anthony用看到兩個幼稚小鬼的眼神看著他們,"別在這睡著啦,晚上會冷的,而且被對面的Judy老太太看見的話,全社區的人都會知道你們醉倒路邊的。"


"謝謝你的忠告,我們不會給Judy製造八卦題材的。"


Anthony走回他在隔壁的家。Anthony在那棟房子裡出生長大,到現在還是和母親住在一起。他有大學學位,有很多事情有自己的想法和見解,但卻沒想過離開新城。有一次Chris和他聊起為什麼不到大公司去工作?開咖啡館從早忙到晚,賺的也只是一般上班族的薪水,他可以在別的地方有更好的發展。"為什麼我要走?我喜歡這裡啊,開咖啡館比去大公司上班快樂多了,照顧我媽我也不覺得是負擔。我過我想過的生活,而不是別人認為我該怎麼過的生活。"Anthony說。


"總而言之,我想等我離開這裡,我下一個目標就是66號公路,真正的美國文化代表啊。你讀過憤怒的葡萄嗎Chris?"Sebastian繼續說下去,聲音裡有著蠢蠢欲動的期待,"聽說在沙漠裡的星空是最壯觀的。我可以從洛杉磯租車出發,一路開到芝加哥,這樣離紐約就不遠了,還能回家看一下,想想接下來要怎麼走。不過從這裡到洛杉磯再上66號公路好像會重覆到一些路,或許我可以從德州出發?不過這樣就不算走完全程了。管他的,就從洛杉磯出發。"


Chris從草地上坐起來。他都忘了,Sebastian說來新城是為了參加狂歡節,狂歡節之後,或許他就會走了。他會走的,在Chris每天已經習慣早上吃到他烤焦的土司和小紙條上的笑臉,習慣他在花園裡像小蜜蜂一樣忙碌的身影,習慣晚上和他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看他的旅行筆記,聽他講各地的爛旅社,習慣他燦爛的開懷大笑和和友善的雙眼,他才驚覺他是會走的。Chris現在有點後悔,為什麼要輕易享受Sebastian的陪伴。這裡不過是他一個暫時停留的地方,他會走的。


"怎麼了?"Sebastain也坐起來,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滿臉關切。


"沒事。我......"他抓著Sebastian的手,本來想把那隻手從他的肩膀上移開的,但他突然不想放手,"你...你再陪我躺一會兒好嗎?"


"當然好。"


他們又躺回草地上,沉默地仰望著星空,Chris始終沒有放開抓著Sebastian手腕的手。他的眼皮沉重,希望現在有顆流星滑過,這樣他就能許願讓狂歡節晚一點來。


待續


第一章→這裡

第三章→這裡

第四章→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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